biquge.xin路明非背靠着病房的墙壁。肩胛骨抵着冷硬的墙皮,像是抵着一块浸了冰的铁。他缓缓蹲下去。
双手抱住脑袋的瞬间,指尖触到后颈的冷汗。
内心像是被人塞进了一把碎玻璃,每动一下,那些尖棱就往肉里扎——每一片碎玻璃上,都刻着同一个字:“悔”。
他不懂。
自己的情感怎么就复杂得像团缠了死结的耳机线?
陈雯雯是白裙飘在风里的月亮,苏晓樯是踩着高跟鞋撞进人眼里的太阳。
两颗截然不同的星辰,都在他生命的天空划过。
却偏偏都留下了抓不住的痕迹。
他的心被这两份痕迹扯着,一边往温柔里坠,一边往热闹里拖,疼得他想骂娘。
正因如此,他总觉得自己像困在没有尽头的黑暗迷宫里。
四周是冰冷的墙壁,摸不到出口的光亮,连回声都带着嘲弄。
“我到底在做什么?”
路明非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。
可回应他的只有病房里的寂静。
死一般的寂静,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——这声音像极了命运在偷笑。
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清脆的声响撞在惨白的墙壁上,又弹回来,落在他耳朵里。
像谁在旁边说:“瞧,这就是你那点出息。”
“至少……至少我被陈雯雯抱过。”
他试图用这个比纸还薄的理由安慰自己。
话刚出口,嘴角就不受控制地翘起来。
不是笑,是苦笑。
那笑声里的苦涩,比冬天冻裂的水管里流出来的水还凉,像一朵在寒风里蜷成球的残花,连凋零都没个痛快样。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。
本来想活动下麻木的腿,却突然顿住。
身上没有一丝伤痛。
连之前被揍得发疼的肋骨,都没了感觉。
仿佛前几天那些刀光剑影、拼死拼活的事,只是他做的一场荒诞噩梦。
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上。
被子洁白得像雪,连一道褶皱都没有。
仿佛在无声地说:你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,根本没发生过。
他深吸一口气。
鼻腔里钻进来消毒水的冷意,还混着阳光晒过的被褥残留的暖香。
两种味道搅在一起,像他此刻的心情——一半是现实的冷,一半是回忆的暖。
然后他慢慢走向窗边,窗外的阳光亮得刺眼,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。
那光芒落在视网膜上,像无数把小刀子,刮得他灵魂都发疼。
对面的豪华大楼撞进视野里。
巍峨得像座竖起来的宫殿,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,把天空、云朵、甚至远处的树,都扭曲成了抽象的画。
路明非盯着那座楼。
心里突然冒出来一股熟悉感。
像很久前吃过的某口菜,味道记不清了,可舌尖还留着点模糊的念想。
但他敢肯定——自己从没进过那栋楼,甚至没在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见过它。
“难道……真跟陈雯雯说的一样,我丢了一段记忆?”
他的眉头皱起来。
眉心的肉拧成一个疙瘩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。
脑海里突然乱起来,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脑仁里爬,又痒又疼,搅得他连呼吸都乱了。
“一段和她有关的记忆……”
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一遍。
头疼得更厉害了。
像有人拿着重锤,在他脑袋里一下下砸。
他无奈地叹口气。
额头轻轻抵在窗玻璃上。
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传进来,稍微压下去一点疼。
呼出的热气瞬间蒙住了玻璃。
把窗外的繁华遮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斑——像他那些抓不住的记忆。
“这算什么?”
路明非在心里苦笑。
“聚散流沙似的命运,凭什么都砸在我这个衰仔头上?”
“人家主角,丢了记忆还能捡把剑杀回去,我呢?我连自己丢了啥都不知道!”
他越想越觉得荒唐。
自己就像个被命运随手摆弄的木偶,线都缠在一起了,还得硬着头皮动。
如果陈雯雯说的是真的。
那些丢失的记忆里,到底藏着什么?
是他曾经敢跟人拼命的勇气?还是他跟陈雯雯之间没说破的话?
那些被岁月埋了的日子里,他是不是也像楚子航那样,站在光里过?
他曾经的梦想呢?
是不是也跟着那段记忆,掉进了茫茫黑暗里,再也找不回来了?
他不敢再想。
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把锋利的刀,在他心上划。
划得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。
他觉得自己像个迷失在大海里的水手。
手里没有船桨,眼里没有灯塔,只有无边无际的浪,往他身上拍。
陈雯雯口中那个勇敢、机智的自己。
对路明非来说,比神话还远。
在他的认知里,自己就是个标准的衰仔。
遇到事儿第一反应是躲,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,连探头看看都要犹豫半天。
那个“强大的自己”。
更像是楚子航的影子。
是那个永远背挺得笔直,就算天塌下来也能冷静拔刀的师兄。
楚子航的眼神、动作,甚至走路的姿势,都带着一种天生的自信——那种能让人安心依靠的力量,他这辈子都没有过。
路明非越想越觉得。
陈雯雯肯定是记错了。
那天站在她身边,替她挡麻烦的人。
怎么可能是自己?
一定是楚子航师兄。
一定是!
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,他心里突然空了一块。
像被人挖走了一小块肉。
空落落的疼。
仿佛整个世界都把他忘了,丢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,没人管,没人问。
路明非强迫自己停下思考。
他知道再想下去,自己肯定要疯。
于是他抬起头。
望着窗外的天空。
湛蓝得像块被洗过的宝石,连一丝云都没有。
可这干净的蓝,却没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。
反而更乱了。
路明非不敢再往下想了。
他不是不敢幻想。
恰恰相反,幻想是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事——毕竟现实太糟,不做点梦,根本撑不下去。
他想起以前在柳淼淼的钢琴演奏会下。
他坐在最后一排的黑暗里。
像个被世界遗忘的观众。
那时候他就有过无数荒诞的幻想。
幻想舞台的大门突然被撞开。
不是服务员,不是迟到的观众。
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妞。
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裙,高跟鞋踩在地板上,发出“嗒嗒”的响,像敲在每个人的心跳上。
她身上像裹着一层光,走进来的瞬间,连舞台上的灯光都暗了三分。
她径直走到他面前。
用流利的英语说:“路主席,该出发了。”
然后她伸手,替他系好歪掉的领带。
指尖触到他脖子的时候,有点凉。
还顺手把他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。
笑着把他往窗外引——窗外停着一架直升机,螺旋桨转着,掀起的风把窗帘吹得飘起来。
他得装作跟她很熟的样子。
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:“伊莎贝尔。”
伊莎贝尔会转过身。
对着台下那些目瞪口呆的人说:“很抱歉打断演出,但路主席要去拯救世界了。”
那一刻,整个世界都会静止。
所有人都会在直升机的风里,看着他的背影。
眼里是震惊,是羡慕。
没有嘲笑,没有忽视。
这个幻想,像一颗流星。
在他心里划过的时候,亮得能照透所有黑暗。
可他清楚。
这只是个梦。
是他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,给自己织的茧。
永远也变不成现实。
而现在。
陈雯雯口中那个强大的自己,像一面镜子。
照得他现在的落魄,连遮羞布都没了。
这让他害怕。
他不敢承认曾经的辉煌。
因为他知道,现在的自己,连那辉煌的影子都够不着。
他就像一只在泥沼里爬的蝼蚁。
抬头看着天上飞的雄鹰。
心里除了绝望,只剩无奈——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。
路明非还站在窗边。
玻璃上印着他的影子。
有点瘦,肩膀垮着,像随时会被风吹倒。
窗外是市中心的繁华。
高楼一栋挨着一栋,霓虹灯光闪着,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楼面上,织着一场不会醒的梦。
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。
灯光连成一条流动的河,“哗哗”地往前跑。
喧嚣声顺着窗户缝钻进来。
有汽车的鸣笛,有路人的说话声,还有远处商场的音乐声。
可这一切热闹。
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。
看得见,摸不着。
碰不到他那颗像被封在冰里的心。
跟叔叔婶婶家那个老旧小区比。
这里的繁华离他很近。
近到抬头就能看见。
但又很远。
远到像另一个世界。
他的目光在那些灯红酒绿上飘。
心底突然冒出来一阵自嘲。
记忆,真的那么重要吗?
以前他跟陈雯雯说,要找回记忆的时候,还觉得自己挺勇敢。
可现在想想。
找回来又能怎么样?
他还是那个在叔叔家被骂“没出息”的路明非。
还是学校里没人注意的小透明。
就算记起来自己曾经“牛逼”过。
现在的他,也还是个衰仔。
说不定,没有那些记忆更好。
至少还能找个借口——“我忘了,所以我不行”。
可一旦记起来。
他的平庸,他的懦弱,就再也藏不住了。
像没了壳的蜗牛,暴露在太阳底下,连躲的地方都没有。
记忆,真能改变他现在这浑浑噩噩的日子吗?
路明非在心里摇了摇头。
答案很清楚——不能。
初中以前的记忆。
早就像被泡在水里的纸,模糊得看不清字了。
只剩下一些带着强烈情绪的片段。
偶尔冒出来,扎他一下。
他的思绪又飘远了。
飘回了那个夏天。
那时候老师找他谈话,说运动会缺个跑5000米的。
语气委婉得像在求他。
他本来不想答应——他对跑步没兴趣,更不想在全校人面前丢人。
可老师磨了他半天。
他脑子一热,居然答应了。
消息传到老妈乔薇尼耳朵里的时候。
他以为老妈会像以前一样,风风火火地冲到学校,跟老师吵一架,说“我家路明非身体不好,跑不了”。
但没有。
老妈只是带他去了操场。
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,说:“跑吧,妈陪着你。”
那天的太阳特别毒。
晒在操场上,地面烫得能煎鸡蛋。
他每跑一步,鞋底都像是要粘在地上。
双腿沉得像灌了铅。
每一次呼吸,都像有把刀子在肺里割。
可老妈就跟在他旁边。
步伐稳得像钟摆,一步一步陪着他。
她没说“加油”,也没说“别放弃”。
可她的影子,落在他旁边,像一根定海神针。
让他不敢停下。
那跑道长得像没有尽头。
每一步都是在跟自己的极限较劲。
汗水从额头流下来,钻进眼睛里,涩得他睁不开眼。
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跑下去,不能停。
运动会那天。
他站在起跑线上。
看着前面的人,突然觉得自己像只疯了的孤狼。
眼睛死死盯着第一名的背影。
心里烧着一股从没见过的火。
老妈还在赛道旁边。
跟训练的时候一样,陪着他跑。
阳光落在老妈的头发上,泛着点金黄的光。
那画面,居然有点像言情小说里的场景——热血里裹着点温柔。
他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耳边只有风的声音,还有自己“咚咚”的心跳声。
心里反复响着一句话:往前跑,别回头。
前面的第一名,被他追得有点慌了。
步伐开始乱。
速度也慢了下来。
那场比赛,所有人都像被点燃了。
一个个跑得比平时快很多,连破了好几个校记录。
当他冲过终点线的时候。
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双腿一软,差点跪在地上。
最后是老妈把他扶起来的。
背着他,一步一步走回家。
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趴在老妈背上,闻着老妈衣服上的汗味,居然觉得很安心。
那天晚上。
一家人去了小区门口的小馆子。
桌子上摆满了菜,有他爱吃的糖醋排骨,还有叔叔爱喝的啤酒。
叔叔婶婶脸上的笑容,是他很少见的。
那顿饭,他吃得很饱。
也很开心。
可现在想起来。
那些画面又碎了。
他拼命想抓住更多细节——老妈那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?糖醋排骨的味道是什么样的?
可什么都抓不住。
那些记忆像散在地上的拼图。
少了好多块,怎么也拼不完整。
他的大脑,就像一台坏了的旧机器。
只有在情绪最烈的时候,才能勉强记下点东西。
其他时候,都是空白。
他忍不住想: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?
不然怎么会忘了那么多重要的事?
他还这么年轻。
要是现在死了。
那些被遗忘的时光,几乎占了他一半的人生。
这算什么?
白活了一半吗?
路明非慢慢收回目光。
不再看窗外的繁华。
那些热闹,跟他没关系。
“人属于他出生的地方,畜生属于它吃饱的地方。”
他轻声念着这句话。
声音在空病房里飘着,又弹回来,落在他耳朵里。
孤独的感觉突然涌上来。
像潮水一样,把他整个淹没。
病房里的灯光惨白。
照在墙壁上,没有一点温度。
连影子都显得孤单。
在那片没人知道的终极之地。
漆黑的水面上,飘着一叶竹筏。
路鸣泽站在竹筏上。
黑衣在风里飘着,像一团化不开的墨。
他望着远处的黑暗,眉头皱着,眼里藏着担忧。
“哥哥,你真的很悲伤啊。”
他的声音轻得像风。
“以前你的孤独,我还能替你扛着。可现在……你的孤独都快把这地方淹了。”
话音刚落,漆黑的水面突然动了。
浪一层叠一层,往竹筏上涌。
平静的表面下,像藏着一头巨兽。
这是路明非的孤独。
具象化成了这片海。
而病房里,路明非慢慢蹲下去,双手抱住膝盖,把脸埋进腿里。
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寒气顺着裤子往上钻,冻得他骨头都有点疼。
周围的空气像凝固了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就在这时,一股无形的力量漫开来。
是言灵・时间零。
时间突然慢了下来。
窗外的树叶,本来在风里摇得快。
现在却像被按了慢放键。
一片叶子从枝桠上落下来。
轨迹慢得能看清每一次颤动。
这是路明非的领域。
一个只属于他的,孤独的领域。
在这里,时间都为他停下。
让他能安安静静地舔伤口,不用装坚强,不用怕别人看见。
要是有其他混血种在这里肯定会吓傻。
言灵・时间零。
这是能掌控时间的言灵。
是战场上能扭转战局的杀招。
是无数人羡慕的力量。
可路明非用它来做什么?
用来躲在里面,偷偷难过。
用来筑一道墙,把自己跟世界隔开。
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。
路明非把脸埋得更深,肩膀微微抖着。
没人看见他的眼泪。
也没人知道。
他藏在眼睛里的狮子。
正在慢慢睡着。
“江山如画,不及你眉间一点朱砂。”
他突然想起这句话,不是想起谁的脸,是想起陈雯雯说过的,他丢失的记忆里,好像有个“很重要的人”。
可他想不起来,只觉得心里空得疼,像被人挖走了一块,连带着那点藏在骨头里的勇气,也一起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