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恍惚间,钟鸣从天幕深处渗出来。
不是学校那种催命的电铃,是青铜撞青铜的闷响,震得耳膜发酥,像太古的尘埃都粘在了听小骨上。
余韵散在风里时,最后一点玄黑才从视网膜上褪干净。
海风突然变了味——黑海的硝烟朽木味没了,换成混着柴油的温润,拍在脸上像刚从冰箱里摸出的湿毛巾,凉丝丝的却不冻人。
路明非猛地睁眼。
不是泛着青光的竹筏,是横滨丸号锈得发褐的甲板栏杆。铁条上的露水浸透了连帽衫袖口,凉意顺着胳膊肘往咯吱窝里钻。
“横滨丸号”,7500吨级的大家伙。他昨天登记时扫过一眼资料,船长112米,宽18米,吃水5.2米,跟他们仕兰中学的宿舍楼差不多大。
甲板下的货舱堆着上海港来的汽车零件,值1.2亿人民币。三天后到横滨,那边的工厂等着续命——这船跑一趟,比他爸妈一辈子挣的都多。
晨雾把海平面和铅灰天空糊成一团,浪打船身的“哗哗”声,像有人在耳边翻一本浸了水的书。
“路小川!夏子舟!醒醒!”
粗犷的喊声撞碎雾气。穿藏蓝工装的老周踩着厚底靴过来,靴底碾过海沙,留下两道弯弯曲曲的痕,跟芬格尔画的战术图似的。
他手里的登记本磨掉了漆,眉头拧成打了结的缆绳:“你们俩在这儿睡一夜?海风是没长眼睛,冻感冒了算谁的?”
路明非打了个哆嗦,从缆绳堆里爬起来。连帽衫下摆皱成腌菜,头发被风吹得根根直立,活像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酱萝卜。
“叔,看星星嘛,”他揉着眼睛嘟囔,脑子还卡着壳,“谁知道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睡了——跟在课堂上听理论课似的,越看越困。”
老周显然不信,目光在他和楚子航身上扫来扫去。路明非还是那件黑连帽衫,楚子航则是黑风衣配牛仔裤,俩人手头都没外套。
“海上昼夜温差能冻掉耳朵,”老周的担忧都快从皱纹里溢出来了,“登记写的是学生探亲,怎么不捎件厚衣服?”
他翻到“路小川”“夏子舟”的名字,笔尖顿了顿:“早上上船就见你们脸色白,不舒服就去医务室拿药,别硬扛。”
楚子航早醒了,却没动,直到老周开口才缓缓站直。风衣领口立着,遮住半张脸,只剩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。
他抬手按了按额角,眼神里飘着层雾——像刚从游乐园的哈哈镜迷宫里出来,还没搞清楚哪个是真的自己。
“麻烦您了,我们没事。”
声音平得像船下的深水,尾音却有点发黏。路明非忽然想起上次听楚子航念课文,也是这种调子,明明每个字都清楚,却像蒙着层水汽。
楚子航的黄金瞳藏在衣领阴影里,那抹金淡得快看不见了。眼底空空的,没留下半点天幕的影子——那些刀光剑影正像晨雾似的散,只剩心口闷得慌,跟吃了十个茶叶蛋噎住似的。
老周“哎”了一声,把登记本揣进兜里:“快回舱,晚饭要开了。夜里要起风,甲板上的栏杆可抓不住人。”
他转身往船头走,背影在雾里越来越淡,像被海水慢慢泡化的肥皂。
路明非望着他消失在货舱口,才长长吐了口气,拍胸口的动作跟拍掉身上的雾似的:“吓死我了,差点把‘卡塞尔’三个字喊出来。”
他转头撞进楚子航的目光——对方正盯着海面,风衣衣角被风吹得晃,像信号塔上的旗子。
“喂,夏子舟同学,”路明非故意拖长调子,用胳膊肘碰了碰他,“卡塞尔的芬格尔,你认识不?”
楚子航终于转头。雾里的光落在他脸上,眉骨鼻梁的影子清清楚楚,却没暖透他周身的冷意。
“听说过。”他指尖无意识摩挲裤兜,那里没有村雨的刀鞘,只有枚一块钱的硬币,是昨天买矿泉水找的。
“卡塞尔的‘传奇’留级生,赖了七年,再升不上就要跌到G级。这记录比S级血统还少见。”
路明非的好奇心瞬间炸了:“还有这种操作?留七年没被开除?学校是开慈善堂的?”
“学院评级只认S到C,”楚子航补充,语气像念校规,“C级以下不算核心培养,D级跟普通人没差,G级是从来没有的笑话。”
“他最出名的是蹭吃蹭喝,”楚子航的眉峰动了动,像被风吹了一下,“学生会的茶歇,执行部的备用粮,新生带的家乡特产,他都能蹭到。”
路明非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顶着鸡窝头的胖子,抱着别人的薯片桶啃,跟食堂抢最后一份糖醋排骨的自己一模一样。
“但执行部学长说,他早年是A级,冰海事件后才掉下来的。”楚子航的视线又落回海面,天幕里芬格尔握刀的样子和传闻叠在一起,“能在精英堆里混七年,不是废柴,是藏着火。”
裤兜里的硬币被捏得发暖。路明非忽然想起,芬格尔留级的时间,跟他认识陈墨瞳的年头差不多——有些人的坚持,看着可笑,其实比钢筋还硬。
“A级跌成快G级?”路明非忘了缩脖子,冷风灌进衣领,“这落差比从教学楼顶摔进下水道还狠!”
“但能靠蹭吃蹭喝活下来,也是本事。”他拍了下脑袋,胃里空得发叫,“不管怎么说,不用跟烂番茄似的怪物打架了。去吃晚饭不?我赌船上有茶叶蛋,没有的话这趟‘探亲’血亏。”
人跟船一样,都在海里漂,有的装着货,有的装着心事。
他转身往船舱走,背影在雾里晃晃悠悠,像株被风吹着的狗尾巴草,看着软,却折不断。
楚子航跟在后面,脚步踩在他的影子边上。
雾更浓了,远处航标灯的光忽明忽暗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没唱完的副歌。
货轮继续往前开,浪推着船身,像推着两个没说出口的秘密。
楚子航的手悄悄按在腰间。
那里空无一物,但他分明能摸到村雨的重量——刀不在,但锋芒没跑,像藏在雾里的星,看着暗,其实亮着。
人跟船本就有种隐秘的共鸣,都在无垠的海里寻着方向。
货轮的货舱载着钢铁零件,而路明非的心里,正堆着些没处安放的念头,轻得像雾,又沉得像灌了铅。
有的船装着集装箱,有的船装着货,路明非的胸腔里装着半打没绑锚的心事。
直到食堂的菜香顺着通风口爬上来,像只暖烘烘的小爪子,一下就把那些沉甸甸的念头挠散了——饥饿这东西最不讲理,发作起来,天大的事都能挤成罐头里的沙丁鱼。
他的肚子叫得比浪打船身还响,震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。
餐厅在三层船舱,瓷砖地面擦得能照见人,头顶白炽灯忽明忽暗,把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,像在跳笨拙的舞。
长条桌旁已经坐了些水手,碗里的米饭冒着白气,炖菜的香味混着海风的湿气漫过来,路明非的脚步顿时就飘了,跟踩在被太阳晒化的棉花糖上似的。
“慢点。”
一只手忽然扶在他胳膊上,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外套渗进来,比甲板上的海风暖了不止十个量级。
楚子航的声音还是那样,平平的没什么起伏,却像船底的压舱石,一下就稳住了他晃悠悠的重心。
路明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脚步虚浮。
毕竟是头一回坐这么大的船,刚才在甲板上光顾着紧张—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掉进海里喂鱼,这会儿神经一松,晕船的劲儿就跟迟到的快递似的,慢悠悠地找上门了。
楚子航熟门熟路地往靠窗的位置走,背影笔挺得像餐厅里的不锈钢筷子。
没一会儿他端着碗热汤回来,碗沿冒着的热气模糊了他半边脸:“先喝这个,姜味的。”
路明非伸手去接,指尖刚碰到碗沿就猛地缩了一下——烫得像摸了电灯泡。
他捧着汤碗暖手,看着楚子航熟练地用筷子扒拉米饭,忽然想起刚才憋在肚子里的问题,一开口就没抓准名字:“我说夏子舟,你是不是天天坐船啊?比我们小区门口开摆渡船的大爷还熟。”
话刚出口他就悔了。
把“楚”念成“夏”,跟把泡面汤当成橙汁灌一样离谱。路明非赶紧低头喝汤,姜味呛得他鼻尖发痒,眼泪都快出来了,心里把自己的舌头骂了八百遍。
楚子航夹菜的动作顿了顿,筷子尖的青菜悬在半空。窗外的雾刚好飘过来,蒙住了玻璃,也蒙住了他眼底的神色,像给情绪拉上了一层磨砂帘。
“不算经常。”他把青菜放进碗里,语气没什么波澜,“以前暑假,他会带我们去环球旅行,有些海岛只能坐船去。”
“他?”路明非的好奇心瞬间压过了尴尬,“你爸?我靠,环球旅行!这才是人生赢家啊!我们宿舍楼底下开小卖部的老板,顶多算在小区里‘环球’,你爸这是开着航空母舰搞批发啊!”
他说着就想起自己爸妈,每年暑假最多带他去邻市的公园转一圈,门票还是超市购物满五十送的那种。人和人的差距,有时候比鲸鱼和虾米的差距还大。
楚子航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,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,刚瞥见就没了踪影。
“第一次坐船我吐得厉害,”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,瓷碗的凉意透过指尖传上来,“吐了整整一天,胆汁都快吐出来了,最后是他背着我回的船舱。”
“原来你也有这么糗的时候!”路明非笑得直拍桌子,震得汤碗都在晃,“居然是被背回去的,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。”
刚笑两声,他就发现楚子航的脸色沉了下去。
那不是生气的沉,是像海水退潮后的沙滩,露着底下凉丝丝的沙粒。楚子航手里的筷子停住了,目光落在窗外雾蒙蒙的海面上,像是穿透了层层雾气,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——远到路明非够不着的过去。
“他是后爸。”
楚子航的声音低了些,尾音沾着点化不开的湿意,像雾水凝在了字里行间。
“我亲爸……很早就不在了。”
路明非的笑瞬间僵在脸上,手里的汤勺“当啷”一声撞在碗上,清脆的响声在喧闹的餐厅里格外突兀。
他张着嘴,道歉的话堵在喉咙里,跟塞了十个没剥壳的茶叶蛋似的,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。
“对、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他急得舌头都打了结,活像课堂上答错问题被老师点名的窘迫样,“我嘴笨,你别往心里去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楚子航摇了摇头,视线收回来,落在碗里的米饭上。
那抹几乎消失的黄金瞳在灯光下闪了闪,像埋在沙里的碎金子,“我亲爸叫楚天骄。别人说他不算个合格的父亲,总在外面跑,陪我的时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,也没能好好照顾我妈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攥紧了筷子,指节泛白,像把情绪都捏进了骨缝里。
“但他是最好的父亲。”
这句话说得很轻,却像青铜钟鸣似的,震得路明非耳朵发酥。
“英雄不是不会输,是输的时候也拖着敌人一起跌进深渊。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活,有人说和父亲战死是孩子的荣耀,可和孩子战死,却是父亲的耻辱。”楚子航的声音很稳,“他没让自己承受这份耻辱。”
餐厅里的喧闹仿佛瞬间退远了,只剩下浪打船身的声音,一下一下,敲在人心上。
路明非忽然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话,说悲伤这东西很奇怪,别人的故事再惨,听着也像隔着一层玻璃,可当故事里的人就在你对面,连他碗里米饭的热气都能看见时,那玻璃就碎了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,却发现所有话都显得特别多余。安慰人的话就像过期的优惠券,掏出来都嫌尴尬,不如一块实实在在的红烧肉。
路明非夹了块最大的红烧肉,稳稳地放进楚子航碗里,闷闷地说:“多吃点,肉挺香的。”
楚子航看着碗里的红烧肉,油光蹭亮的,忽然笑了笑。那是路明非认识他以来,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放松,像绷了很久的弦终于松了些,连眼底的雾都散了点。
“不说这个了。”他把红烧肉咽下去,话题转得自然,像船绕过暗礁那样顺畅,“这次去日本,你对那边了解多少?”
路明非立刻来了精神,刚才的窘迫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,眼睛亮得像通电的灯泡:“动漫算吗?我知道东京塔,还有秋叶原!听说那边的二次元周边特别全,连限量版的手办都能抢到,比我们学校超市抢打折牛奶还容易!”
他说着就开始畅想,到了日本先去秋叶原扫货,再去吃正宗的豚骨拉面,汤要浓的,叉烧要厚的,溏心蛋要流心的——人饿的时候,对未来的憧憬都带着香味。
“动漫里的只是表面。”楚子航放下筷子,从口袋里摸出那枚一块钱的硬币,在指尖转着玩。硬币转得飞快,银亮的光在他指间晃来晃去,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。
“日本的混血种和中国的不一样,他们的家族很神秘,一直以黑道的形式暗中统治着日本。就像藏在寿司里的芥末,看着不起眼,咬下去才知道有多冲。”
“黑道?”路明非眼睛瞪得溜圆,“跟电影里似的那种?穿黑西装戴墨镜,一挥手就有一群小弟,说话都带着‘喂’的那种?”
“差不多,但比电影里复杂得多。”楚子航点点头,“那里有个叫蛇岐八家的庞大势力,才是日本真正的权力核心。不过他们也是卡塞尔的日本分部,八十年前,昂热校长亲自去日本收服了他们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的硬币停住了,稳稳地落在掌心。“学院里也有不少日本来的学生,但就算是学院,对日本境内的真实情况也一知半解。蛇岐八家藏了很多秘密,比这海上的雾还浓,比数学题的答案还难猜。”
路明非托着下巴,看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。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,带着点遥远的气息,像是来自那个充满秘密的国度。他忽然有点期待,又有点紧张,就像每次执行任务前那样——但这次身边有楚子航,那份紧张又淡了些,像加了水的咖啡,苦味没那么重了。
人有时候就是这样,不管前路多黑,只要身边有个能一起吃红烧肉的人,就敢往前走。
“不管多神秘,有茶叶蛋吃就行。”他拍了拍肚子,把最后一口汤喝完,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,“走,回宿舍歇着去,免得等会儿晕船晕得找不着北,吐在别人的鞋上就麻烦了。”
楚子航笑着摇了摇头,跟在他身后往宿舍走。船身轻轻晃动着,像小时候妈妈哼的摇篮曲,慢节奏地晃着人的心神。硬币在楚子航的口袋里轻轻碰撞,发出细碎的声响,混着浪声,成了这趟旅程里最安稳的背景音。
路明非走在前面,脚步已经稳了不少。他忽然想起刚才楚子航的话,觉得人生这趟船也挺有意思的,有的人船上装着货,有的人装着心事,有的人装着回忆,但只要船还在开,就总有靠岸的时候。
至于靠岸后是吃拉面还是手办,那都是后话了。现在最重要的,是别在到达前晕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