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终极之海的黑,是能吞掉光的黑。
不是墨色,也不是夜色,是像被千万年深海压出来的、带着咸腥寒气的浓黑。竹筏在浪尖上颠着,竹片间漏下的海水滴在路明非的幻影上,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溅起——那只是路鸣泽脑海里的倒影。
路鸣泽的王座是骨瓷镶金的,扶手盘着银铸的蛇,蛇眼嵌着两颗血红的宝石。他指尖捏着高脚杯,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脚往下滑,滴在王座的天鹅绒垫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
杯中殷红的液体晃了晃,像活物似的贴着杯壁爬。
他忽然仰头,酒杯底朝上,液体却没洒出来,全顺着他的喉结滑进喉咙。喉结滚动的瞬间,他对着翻涌的黑海嘶吼:
“哥哥,这才是真正的你啊!”
声音撞在浪头上,碎成千万片,又被海风卷着往更远的地方飘,带着种疯子似的兴奋——仿佛他看见的不是路明非,是沉睡了千年的巨龙。
而此刻的路明非,正被另一场风暴困在玻璃牢笼里。
医院的病房,白墙被雨水泡得发潮,墙角洇出淡淡的霉斑。他裹着被子缩在床头,被子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,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腥气,呛得他鼻子发酸。
他讨厌雨天。
不是“不喜欢”,是“讨厌”——像讨厌婶婶煮的夹生米饭,讨厌学校公告栏上自己总排倒数的名次,是刻在骨子里的排斥。
雨滴砸在玻璃窗上,不是“噼里啪啦”,是“咚、咚、咚”,每一下都像有人用指尖敲他的太阳穴。
更烦的是声音还不止这一种。
走廊里传来婶婶的叫喊,尖得像指甲刮过铁板:“我是他亲婶婶!凭什么不让我进!”
路明非猛地睁眼睛。
不对啊。
以前他心烦的时候,脑子里该冒出来陈雯雯的——白裙子扫过图书馆地板的样子,说话时垂着眼帘的样子,连递给他文学社邀请函时指尖的温度,都能清清楚楚想起来。
就算不想陈雯雯,也该想苏晓樯。
苏晓樯会叉着腰骂他“路明非你是不是傻”,会把没喝完的奶茶塞给他,珍珠沉在杯底的声音都透着鲜活。
可今天,钻进来的偏偏是婶婶的声音。
像苍蝇似的,在他耳朵里绕来绕去。
还没等他把这股烦躁压下去,“砰”的一声巨响炸在耳边。
病房门被撞开了。
婶婶的身影堵在门口,头发被雨水打湿,一缕缕贴在脸上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拖把。她右手还抓着门框,指甲泛白,左手攥着的手帕滴着水,地板上很快积了一小滩。
路明非的第一反应是缩脖子,嘴里的烂话比脑子转得还快:“婶婶……晚上好啊,这雨下得挺大哈,您没淋着吧?”
声音发飘,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虚。
婶婶根本没接他的话。
她往前跨了两步,皮鞋跟磕在地板上,发出“噔噔”的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路明非的心上:“你个没良心的!我在外面跟人吵翻了天,你倒好,躲在这儿装死人!”
唾沫星子溅到路明非的病号服上,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。
“什么……什么吵架啊?”他挠了挠头,眼神往窗外飘,“您多厉害啊,上次菜市场跟人抢白菜,三句话就把人说哭了,还需要我帮忙?”
这话半真半假——他是真觉得婶婶厉害,也是真不想掺和这破事。
直到他瞥见走廊里的动静,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。
几个护士站在门口,白大褂的下摆还在晃,显然是刚被婶婶推开的。更远的地方,两个保安正往这边跑,反光的腰带在走廊灯底下闪了一下。
路明非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医院的破规矩他知道——晚上八点后不让家属进病房区,美其名曰“保障病人休息”,其实就是怕家属闹。
现在看来,婶婶不仅闹了,还闹得不小。
他赶紧掀开被子要下床,脚刚碰到拖鞋就被婶婶瞪了回去。没办法,只能对着门口的护士堆笑脸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:“姐姐们,通融一下呗?这真是我亲婶婶,外面雨这么大,她淋感冒了还得我照顾……”
说着还偷偷给婶婶使眼色——意思是“您先别炸,先进来再说”。
护士们互相看了看,最年长的那个叹了口气,声音软但态度硬:“小同学,不是我们不通融,医院有规定。万一其他病人被吵到,我们也不好交代。”
这话刚落地,婶婶就炸了。
她往前冲了一步,差点撞到护士:“什么规定!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!我看我侄子犯法了?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,懂不懂尊老爱幼!”
声音在走廊里撞来撞去,连窗外的雨声都被压下去了。
护士们又叹了口气,这次是真没辙了,转身往护士站走,背影透着股“算了随她去吧”的无奈。
病房里瞬间静下来。
只有点滴管里的液体“嘀嗒、嘀嗒”地落,每一下都敲在空荡的空气里。昏黄的台灯被纱罩滤过,落在婶婶身上,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张网似的罩住路明非。
婶婶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。
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“吱呀”的响,像是快散架了。她把湿手帕往腿上一扔,开口就是机关枪似的吐槽:“路明非你是不知道!你叔叔今天疯了!我们去超市买东西,我就说他买的洗衣粉太贵,他居然把我扔在半路!”
她的手在空中挥着,指甲上的红指甲油掉了一块,显得有点滑稽:“你说说!这日子还能过吗?他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!”
路明非坐在床上,心里犯嘀咕。
叔叔在他印象里,就是只温顺的老绵羊——婶婶让他往东,他不敢往西;婶婶让他买酱油,他不敢买醋。别说半路扔人了,连跟婶婶大声说话都不敢。
可这话他不敢说。
他只能点头,声音小得像蚊子叫:“婶婶,您别生气,叔叔说不定……说不定有急事呢?比如忘了买烟?”
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不信。
婶婶果然更生气了。
她眼睛一瞪,话题猛地拐了个弯,直戳路明非的痛处:“我管他有没有急事!我养你这么多年,容易吗我?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,你现在倒好,我说什么你都左耳进右耳出!”
路明非的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疼。
他想反驳——叔叔扔你,跟我有什么关系?我又不能把叔叔赶出去!这个家里,也就叔叔会偷偷给他塞零花钱,会在婶婶骂他的时候帮着说两句。
可话到嘴边,又咽回去了。
他只是叹了口气,把脸转向窗外。
雨还在下,玻璃上蒙了层雾,外面的路灯变成了模糊的光斑。雨滴顺着玻璃往下流,像眼泪似的。
婶婶还在说,说得越来越起劲,话题从叔叔转到了乔薇尼:“还有你妈!乔薇尼!把你丢在我这儿就跑了,拍拍屁股当甩手掌柜!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,要给你们老路家当牛做马!”
尖锐的声音像针,扎得路明非的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他低着头,指甲掐进掌心,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。
他想起小时候的事。
父亲路麟城每次回家,都会从行李箱里掏出玩具——会跑的铁皮火车,会叫的布偶熊,还有能发光的弹珠。父亲会把他举过头顶,笑着说“明非又长高了”,那笑容比阳光还暖。
母亲乔薇尼虽然对父亲凶,对他却从来没发过脾气。她会把他抱在怀里,给他讲睡前故事,声音软得像棉花。
这些记忆明明那么清晰,可在婶婶嘴里,父母却成了“不负责任的人”。
他忍不住小声说:“婶婶,我妈他们……他们有自己的事。”
声音太小了,被婶婶的话盖得严严实实:“有什么事比孩子还重要?我看他们就是自私!哪有当妈的把孩子丢给别人这么多年的!”
婶婶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红,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。
路明非不说话了。
他知道,跟婶婶讲道理是没用的。在她眼里,自己就是个累赘,是乔薇尼夫妇甩下来的烫手山芋。叔叔就算想帮他,也抵不过婶婶的强势。
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突然变轻了。
路明非在心里默默地喊:
爸爸妈妈,你们在哪里啊?
你们知不知道,我好想你们。
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丢下我的,你们一定有苦衷的,对不对?
总有一天,我们会再见面的。
到那时候,我一定要紧紧抱住你们,再也不放手。
窗外的雨,好像更温柔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