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路明非的情绪像浸在冷掉的咖啡里,连呼吸都带着点涩味。
不是难过,是那种抓不住重点的慌——就像考试时翻遍试卷,却发现自己漏看了最后一道大题。
忽然,陈雯雯像被雷劈中时,白裙的裙摆先动了。
那裙摆扫过床沿时带起一缕风,比平时她轻步走过文学社书架时,多了三分急促。
紧接着,她的脸才白下来——不是苍白,是那种透着青的白,像她平时临摹的古画里,仕女脸上失了血色的模样。
眼神里的惊惶没藏住,像受惊的小鹿撞进了捕兽网,想逃,却先攥紧了身前的东西。
她伸手的动作快得反常。
指尖先碰到路明非的手背,那点温度比平时递文学社邀请函时凉了半截。
然后才夺过手机,力道大得让路明非的指节都麻了。
那手机在她手里,不像通讯工具,像握着一块烧红的铁——她立刻把它藏到身后,肩胛骨绷得笔直,连发丝甩动的弧度都带着慌。
路明非被这阵仗砸得懵了。
下意识挠头时,指腹蹭到了昨天输液留下的针眼,有点疼。
他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,嘴角扯了扯,像被线拽着的木偶:“额,我啥都没看到,社长你可别灭口啊,我还想多活几年呢。”
说这话时他眼神飘向窗外,不敢看陈雯雯——他总觉得今天的她,比平时攥着“优秀社员”名单时,多了点让人发怵的劲。
柳淼淼没去看陈雯雯攥得发白的指节,却先注意到路明非空着的手。
——那只手还保持着递手机的姿势,指尖有点僵。
她冰雪聪明,不用看也知道浏览器记录里藏着什么——就像不用看琴键,也能摸准哪颗键能弹出错音。
于是她抬手,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的动作,比弹《月光》时轻了点,却更利落。
清空记录的提示跳出来时,她才把手机递过去,笑的时候眼底有浅淡的光:“用我的吧。”
路明非接过手机,冰凉的屏幕贴在掌心,才猛地想起正事。
像从一团缠人的棉线里拽出了线头,他点开搜索栏,指尖有点抖:“脑桥中断手术是个什么玩意?”
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把眼底的迷茫照得清清楚楚——那光太亮,反而像把他和周围的病房隔了开来。
搜索结果跳出来的瞬间,消毒水的味道好像更浓了。
这是治癫痫的手术,物理创伤导致的、药物没用的那种。
起源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“胼胝体切断”术,像一颗埋在医学史里的种子。
当年术后的患者不再抽风,像黑夜里点亮了灯——可路明非的黑夜里,从来没有过这种“灯”。
他的眉头拧成“川”字,指腹反复蹭着手机屏幕上“癫痫”两个字。
没有癫痫,没有手术,连医院的味道都是这几天才熟悉的。
那这段记录像什么?像有人在他的人生里,偷偷贴了张不属于他的标签。
“奇怪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被窗外的风声盖过一半。
怎么会是他?怎么偏偏是他?
不过半分钟,他又给自己找了台阶。
报告说的是左右半脑独立思考,又不是真做了手术——说不定是医生们的新术语,就像语文老师说的“通感”,听起来玄乎,其实没啥。
他撇撇嘴,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:“淦,我偶尔发疯,还真成神经病了!”
柳淼淼立刻接话,声音脆得像弹了下钢琴的高音键:“那叫精神病,和神经病可不一样。”
说话时睫毛垂下来,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——像是抓住了他难得的知识盲区,比平时听他吐槽时多了点“得理不饶人”的软劲。
路明非愣了愣,才尴尬地笑,手又往头上挠——这次把头发挠得更乱,像被猫抓过的鸟窝。
陈雯雯这时候才开口,声音比平时读诗时低了点:“路明非,你真的没事吗?刚看你很失落。”
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白裙的衣角,那力道比平时攥着文学社稿纸时重了三分。
她没提手机,没提搜索记录,只提“失落”——像在绕开雷区,却又精准地踩在了他情绪的边缘。
路明非赶紧挑眉,装出吊儿郎当的样子:“我能有啥事!社长,你喜欢谁是你的自由。”
说到“喜欢谁”时,他故意顿了顿——其实是不敢看陈雯雯的眼睛,怕从那温柔里看出点别的。
他又补了句:“我嘛,先搞清楚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状况,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呢。”
这话像说给她们听,更像说给自己——像在给飘着的情绪,找个临时的落脚点。
柳淼淼没再追问,却盯着床头柜上的手机——那是她的手机,屏幕还亮着,停在搜索页面。
她好奇路明非和“脑桥中断手术”的关系,像好奇一首没听过的曲子的和弦走向。
但她没问——就像练琴时遇到难弹的段落,不会急着问老师,只会先记在琴谱边缘。
那点好奇被她压在心底,像颗小石子,没露出来。
路明非当然不想说“神经病”的事。
他见过班里女生躲着隔壁班那个总说胡话的男生的样子——他可不想陈雯雯和柳淼淼也那样看他。
这么想着,他赶紧晃脑袋,像要把“我是不是疯了”的念头晃出去——那念头太沉,晃的时候连太阳穴都有点疼。
他转头看窗外,夜色已经把天空染成了深灰色。
城市的灯在远处闪,像掉在黑布上的碎钻,明明灭灭。
他叹口气:“时间不早了,你们回去休息吧。我想一个人静静,捋捋今天这事儿。”
顿了顿又补了句:“今天发生的一切,就像一场奇怪的梦。”
他暗自得意——能拒绝陈雯雯,这简直是他人生里的“高光时刻”,像蜗牛终于敢从壳里探出头,哪怕只是一下。
陈雯雯和柳淼淼对视了一眼。
那一眼没说话,却像交换了半句话——陈雯雯的眼神里带着点不放心,柳淼淼的眼神里带着点“再等等”,最后还是妥协了。
她们知道路明非需要时间,就像知道冬天里的猫需要晒够太阳才肯动。
再担心,也不能把他拽出来——有些情绪,得自己熬过去。
于是二女告别,转身的时候,陈雯雯的白裙在门口的灯光下晃了晃,像一片飘走的云。
她们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,长到路明非看不见的时候,脚步声还在走廊里飘了会儿,才消失。
病房里瞬间静下来,只剩下空调的低鸣——那声音之前没注意,现在却像放大了十倍。
走廊里,柳淼淼终于忍不住,声音压得低:“刚刚到底怎么回事?路明非身上发生了什么?”
她没提陈雯雯夺手机的动作,却把“路明非”三个字说得比平时重了点。
陈雯雯走得慢,白裙的裙摆扫过走廊的瓷砖,发出轻响:“这事儿,还是让路明非自己说吧。”
她说“自己说”的时候,指尖又攥紧了——这次攥的是空气,却像攥着什么必须由她掌控的东西,“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轻易揭开的伤疤。”
柳淼淼没再问,脚步声渐渐远了,和夜色融在一起。
路明非独自躺在病床上,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,沉得慌。
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输液架,那架子晃啊晃,像钟摆——可时间没停,他的思绪也没停。
“我去,这都什么事儿?”他骂了句,声音在空病房里有点响,“原以为自己是觉醒超能力的超级英雄,像漫画里那样拯救世界,咋就被告知左右半脑独立思考,难不成我真是神经病?”
专家那句“别人这种症状大概率是神经病,而他特殊”,早被他忘到了后脑勺——人在慌的时候,总爱拣最坏的想。
与此同时,楼下会议室里的专家们集体打了喷嚏。
有人揉着鼻子,把手里的报告往桌上放:“咋回事?谁撒胡椒面了?”
另一个专家笑着摇头:“说不定是楼上那小伙子在念叨咱们。”
他们没当回事,继续讨论路明非的报告——可他们不知道,他们口中的“特殊”,在路明非心里,早变成了“疯了”的代名词。
路明非觉得有只无形的手,拽着他往黑水里沉。
四周的一切都模糊了——天花板的纹路、床头柜的轮廓、甚至空调的声音,都像隔了层雾。
只有脑海里的思绪是清的,清得像刀,一下下割着他。
他想起那些言灵——那些他以为是“超能力”的东西。
言灵・无尘之地。
风元素在他掌心绕成圈的瞬间,连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都被隔绝在外。
那道屏障不是透明的,是带着点冷光的,像他小时候躲在衣柜里时,想象出的保护罩。
在那里面,他是安全的,是能掌控点什么的。
言灵・时间零。
发动的瞬间,连窗外的风声都慢了。
他能看清雨滴从玻璃上滑下来的轨迹,能看清陈雯雯递手机时,指尖的动作—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上帝,能把时间攥在手里。
可现在,他连自己的记忆都攥不住。
言灵・王权。
重力压下来的时候,地板都会轻微震动。
他见过那力量有多强——能让坚硬的东西变脆,能让嚣张的怪物低头。
可现在,一道“记忆”的墙,就让他低了头。
还有言灵・颠覆。
重力颠倒的瞬间,他能感觉到血液往头顶冲的麻意。
世界会变成倒过来的样子,陌生,却也新奇——可现在的世界,比倒过来还陌生。
更别说黄金瞳了。
他自己的、神秘怪物的、还有苏晓樯的——那金色的光,亮起来的时候,比病房里的灯还晃眼。
他以为那是“同类”的证明,是他不属于普通人的标志。
可现在,那点光像要灭了——如果苏晓樯不存在,那黄金瞳是不是也只是他的幻想?
人最害怕的不是疯了,是疯了之后才发现,只有自己记得那些“真实”。
路明非把脸埋进枕头,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钻进来,让他有点恶心。
从天堂跌进地狱不可怕,可怕的是跌下去的时候,发现只有自己在往下掉。
苏晓樯的样子,突然清晰得像就在眼前。
她的马尾辫,跳起来的时候会扫到他的胳膊,有点痒。
她笑的时候,嘴角会往上翘,左边比右边高一点——那是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小习惯。
她生气的时候,会叉着腰骂他“路明非你是不是傻”,可骂完又会把自己的奶茶分他半杯。
他们一起被救护车送医院的时候,她还在他耳边叨叨:“你可别死啊,我还没赢你上次的赌呢。”
那时候她的声音有点抖,却还在装镇定——像他第一次见她弹钢琴,明明手在抖,却还是把曲子弹完了。
在学校里,他们是同桌,一起传纸条,一起在数学课上偷偷睡觉,一起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——那些日子,连阳光都是暖的。
可他跟陈雯雯、柳淼淼提苏晓樯的时候,她们的反应像一块冰。
陈雯雯会说“路明非,你是不是记错了?”,说话时指尖还在绞着白裙,眼神里没了平时的温柔,多了点他看不懂的东西。
柳淼淼会说“我们班没有叫苏晓樯的女生哦”,说话时睫毛垂下来,遮住眼底的情绪,像在回避什么。
她们的沉默,比说“你疯了”更让他害怕——因为那沉默里,没有一丝一毫的“记得”。
柳淼淼说,她是他的同桌。
可路明非记得,初中时坐在他旁边的,是苏晓樯——那个会在玻璃窗上画音符,教他认do和re的女生。
不是柳淼淼——柳淼淼那时候在隔壁班,他只在艺术节上见过她弹钢琴,穿着白色的礼服,像个小公主。
这矛盾像根刺,扎在他脑子里,越想越疼。
他猛地坐起来,枕头滑到地上,发出闷响。
难不成从一开始就没有苏晓樯?
难道我疯了,因孤独幻想出一个漂亮女孩天天和我斗嘴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像野草一样疯长。
他想找证据反驳——比如苏晓樯送他的那支笔,比如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。
可他摸遍了口袋,只摸到一张医院的缴费单——那支笔、那张票根,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。
恐惧像潮水,从脚底板往上涌,连指尖都开始凉。
路明非又躺下去,盯着天花板上的灯。
那灯是暖黄色的,却照不暖他心里的冷。
左右脑像在打架——左边说“苏晓樯是真的”,右边说“你看,没人记得她”。
他想喊,想把枕头扔出去,想冲到走廊里问陈雯雯和柳淼淼“你们真的不记得吗”。
可他没动——他怕得到的答案,还是那片冰冷的沉默。
苏晓樯的样子在脑海里更鲜活了。
她是矿业大亨的千金,中葡混血,皮肤比班里其他女生白一点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
她不喜欢别人说她“娇生惯养”,所以总穿着运动鞋,背着帆布包,像个普通女生。
她会在放学路上,勾着他的肩膀,嘲笑他不敢跟陈雯雯说话:“路明非,你就是个胆小鬼。”
可嘲笑完,又会把自己的伞塞给他:“明天可能下雨,别又淋着。”
“我怎会幻想出这么完美的人?”路明非揪着自己的头发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就为证明自己不是可怜虫?”
他讨厌自己的孤独——讨厌小时候爸妈不在家,只能抱着玩偶睡觉的日子;讨厌在学校里,看着别人成群结队,自己却只能坐在角落的日子。
可他更怕,这孤独把他逼疯了,逼得他幻想出一个“朋友”。
他想起陈雯雯递邀请函的样子。
那天阳光很好,她站在文学社门口,白裙上落了点樱花,递过来的邀请函上,字写得工工整整。
她笑着说:“路明非,要不要来试试?”
那笑容是真的,那邀请函的触感也是真的——这些记忆,总不会是假的吧?
他又想起柳淼淼。
初中那个午后,他溜到音乐教室窗外,看见她在弹钢琴。
阳光洒在她身上,像给她镀了层金边,她的手指在琴键上动,弹出的曲子他没听过,却觉得好听。
他问她“累不累”,她转过头,笑着在玻璃窗上画了个简单的节奏——那时候她的笑容,比阳光还暖。
高中后每次碰面,她都会点头微笑,那礼貌里带着点熟悉——这些,也不会是假的吧?
可这些“真”,反而让他更慌。
为什么只有苏晓樯的记忆,是“孤证”?
为什么他总觉得,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点什么?
他家不算富贵,却也衣食无忧,和同学的差距不大——可那种疏离感,像影子一样跟着他,甩都甩不掉。
路明非越想越烦,脑袋像要炸开。
他把脸埋进枕头,想堵住耳朵,想隔绝一切——可脑海里的声音更响了,苏晓樯的笑声、陈雯雯的沉默、柳淼淼的话,混在一起,像一场噪音。
就在这时,窗外下起了雨。
雨滴打在玻璃上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像有人在用小石子砸窗户。
凉意透过窗户渗进来,贴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,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指。
他讨厌下雨——讨厌雨天里,空气里的潮味;讨厌雨天里,路上的积水会溅湿他的鞋子;更讨厌雨天里,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。
雨声越来越大,把空调的声音都盖过了。
路明非烦躁地捂住耳朵,在床上翻来覆去。
他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玻璃罩里——外面是雨,里面是他的恐惧和怀疑。
没人能进来,他也走不出去。
整个世界,只剩下他一个人,在黑暗里挣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