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路明非盯着黑板上反复出现的三角函数图像,感觉眼皮在打架。其实课早就没什么新东西了,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解题思路,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就陷入这种无限循环的复习里。
仕兰中学的老师们好像都有特异功能,能把三年的课程压缩到一年半讲完,剩下的时间全用来磨题,仿佛把试卷嚼碎了咽下去就能孵出清北的录取通知书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块钱,这是今天全部的家当。
早知道书包会变成高架桥底的文物,就该把饭卡塞进口袋。现在好了,中午只能靠这五块钱在小卖部买包干脆面充饥,搞不好还得跟人借点热水。
前排传来翻书的沙沙声,赵孟华正对着错题本奋笔疾书,阳光照在他笔挺的衬衫领口,连写作业都像在拍校园宣传片。
路明非突然想起入学时婶婶拿过来的学费单,那串数字后面跟着的零能让他数到眼花——二十万,够普通家庭攒好几年的。
可他这成绩,在班里吊车尾不说,每次家长会都得让叔叔替他挨班主任的冷脸。
“人家赵孟华是冲着状元去的,陈雯雯的目标是北大中文系,连柳淼淼都在刷竞赛题……”路明非用铅笔头在草稿纸上画着圈圈,“就我,二十万买个一本录取通知书,这性价比低得能上315晚会了。”
他想象多年后的同学聚会,赵孟华说不定会穿着定制西装,递过来印着“CEO”的名片;陈雯雯可能带着金丝眼镜,说起自己在古籍研究所的新发现;柳淼淼大概会笑着推辞喝酒,说要保持状态准备下一场钢琴演出。
而他呢?总不能掏出自带的干脆面分给大家吧。
“说不定爸妈早在美国给我生了个天才弟弟,”路明非戳着草稿纸上的小人,“钢琴十级,奥数冠军,一口流利的中英双语,见面就喊我‘哥哥’,笑得跟天使似的。到时候家业分分钟被继承,我只能卷着铺盖回老房子啃老。”
正想得入神,下课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叫起来。
路明非猛地坐直,看见周围同学大多没动,要么在整理笔记,要么凑在一起讨论题目。
仕兰中学的生态圈就这么简单:学霸们靠分数拼清北,富二代们刷着托福准备出国留学,只有他这种不上不下的,像卡在牙缝里的韭菜叶,不上不下,尴尬得很。
“路明非,发什么呆呢?”后桌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背,“去小卖部不?捎瓶可乐?”
路明非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块钱,干笑道:“不了不了,我减肥,碳酸饮料增肥。”心里却在咆哮:可乐要三块五!买了可乐就只能啃最便宜的干脆面!还得留一块五买明天的早饭!
他趴在桌子上装睡,耳朵却支棱着听周围的动静。柳淼淼今天没来上学,大概还在养身体。
陈雯雯坐在斜前方,正低头写着什么,白裙子的一角垂在椅子边,像朵安静的云。
想去跟她借饭卡,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——上次借橡皮都脸红了三分钟,现在借饭卡岂不是要当场表演原地去世?
就在这时,三团阴影罩住了他的桌子。路明非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,那股子趾高气扬的气场隔着三米都能感觉到。他慢悠悠地抬起头,果然看见赵孟华站在中间,左右是徐岩岩和徐淼淼。
徐淼淼吨位不小,校服衬衫被撑得鼓鼓囊囊,此刻正用鼻孔对着路明非。
路明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:都是叫淼淼,差距怎么比马里亚纳海沟还大?柳淼淼是清晨的露水,徐淼淼就是暴雨后的泥坑,还是冒泡的那种。
“有事?”路明非扯了扯嘴角,手心里已经开始冒汗。每次跟赵孟华对上,他都觉得自己像被狮子盯上的兔子,还是没长耳朵的那种。
赵孟华推了推眼镜,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:“看你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胃不舒服?”他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,“听说昨天有人坐柳淼淼家的车,还让人家请吃饭?路明非,你这体质挺特殊啊,自带‘软饭’消化功能?”
周围传来几声低笑,像针似的扎进路明非耳朵。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。要是苏晓樯在这儿……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断了。
他突然想起那个总爱揪他耳朵的小天女已经很久没出现了,久到上次他跟后桌男生提起“苏晓樯”这个名字时,对方一脸茫然地问“那是谁”。
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还记得那个暴脾气的女生,记得她把冰淇淋扣在自己头上时的嚣张,记得她偷偷塞给自己退烧药时别扭的表情。这种感觉很奇怪,像揣着个没人能懂的秘密,憋得心里发慌。
婶婶说过,跟同学打架不管输赢都要赔钱,打赢了赔医药费,打输了不仅赔医药费还得遭人笑话。
“软饭哪有干脆面好吃,”路明非咧开嘴笑,烂话像开闸的洪水往外涌,“再说柳淼淼那是乐于助人,社会主义新风尚懂不懂?不像某些人,除了学习好点长得帅点家里有钱点,也就没什么优点了,跟人民币似的,看着光鲜,其实冷冰冰的。”
赵孟华的脸色沉了沉。徐岩岩刚想开口,被赵孟华按住了。“是吗?”他盯着路明非的眼睛,“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柳淼淼这么熟络了。”
路明非的笑声戛然而止。他突然觉得没劲,跟赵孟华这种人吵架,就像跟复读机对骂,除了让自己更生气,屁用没有。尤其是想到连苏晓樯的存在都被世界橡皮擦抹掉了,这些口舌之争更显得像小孩子过家家。
赵孟华挑了挑眉,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蔫下去,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,却没带着人走。徐岩岩立刻凑趣地撞了撞路明非的桌子,桌面的铅笔盒哐当作响:“路明非,华哥问你话呢,装什么哑巴?”
徐淼淼跟着嗤笑:“我看他是被说中了心事,柳淼淼怎么会看上这种货色?”
路明非把脸埋得更低,后脑勺几乎要贴到桌面。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,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背上。陈雯雯的座位就在斜前方,她会不会也在看?会不会觉得自己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差劲?
“说话啊。”赵孟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,“还是说,被我们戳穿了,连烂话都编不出来了?”
路明非的手指抠着桌角的木纹,指甲缝里渗进细小的木屑。他想起苏晓樯在的时候,每次赵孟华他们挤兑他,小天女总会先瞪一眼赵孟华,那眼神里藏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维护,随即又转向他这边把课本往桌上一拍:“赵孟华你别欺负人啊,有这功夫不如多刷两道题,免得下次模考被隔壁班抢走第一。”
她总爱用这种别扭的方式打圆场,像是既舍不得真的训斥心上人,又实在见不得恃强凌弱的嘴脸。
可现在没人替他说话了。
整个教室安静得能听见吊扇转动的嗡嗡声,所有声音都好像被放大了,赵孟华他们的呼吸声,周围同学压抑的窃笑,还有自己胸腔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。
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,一道清软的声音突然响起:“赵孟华,你们围着路明非干什么?”
路明非猛地抬头,看见陈雯雯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,手里还捏着没写完的笔记本,白裙的褶皱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。她的脸颊有点红,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口。
赵孟华显然也没想到陈雯雯会介入,愣了一下才笑道:“没什么,就是跟路明非聊报考的事,看他对哪所大学感兴趣。”
赵孟华的笑声像被砂纸磨过的银币,亮得发涩。
他从书包里抽出烫金信封的瞬间,阳光在半枯半荣的世界树徽章上折出三道锐角,枯萎的枝桠如白骨狰狞,盛放的新芽似翡翠流淌,像某种衔着生死契的兽爪。
“卡塞尔学院,”他指尖在封口纹路上来回摩挲,羊皮纸的沙沙声裹着傲慢,“美国来的猎头,专收咱们这种‘超纲生’。”
徐岩岩兄弟掏出信封的动作像扯拉弹弓,塑料封套相撞发出脆响:“托华哥递的申请,居然给过了!”两人脸上的笑挤得颧骨发红,仿佛捧着两坨刚出炉的勋章。
教室里突然炸成被踩翻的蚁穴。前排学霸们摸出的信封在阳光下连成金色弧线,讨论声像群被惊动的马蜂。
路明非数到第十个时,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深黑的洞——正好是班级前十的数字,不多不少,像上帝掷骰子时早就定好的点数。
卡塞尔学院。
这四个字砸进后脑勺时,路明非感觉颅腔里结了层冰。
他攥紧口袋里的黑色手机,金属壳边缘硌得掌心发白,三天前那个关于猫头鹰撞碎窗户的幻觉突然褪色,原来那封烫金信封根本不是什么信使投递,只是静静躺在他刚搬进去的加州阳光二栋门口,像张被人随手丢弃的超市传单。
他曾以为这是漫画分镜照进现实:废柴男主被神秘组织选中,门垫下藏着改变命运的契约。搞了半天不过是批量促销,别人是印着VIP的精装礼盒,自己顶多算货架底层被压变形的赠品装,还是临期处理那种。
“天选之子们路过时,总得踩死几只挡路的蚂蚁。”
路明非盯着草稿纸上的黑洞出神,那洞深得能看见自己十七年的人生——考试卷上的红叉,游戏里的败绩,还有陈雯雯转身时飘远的白裙角。就像自动售货机吞了硬币却吐不出饮料,你拍它踹它,最后只能承认自己又被命运耍了。
徐岩岩的胳膊肘撞过来时,带着刚啃完韭菜盒子的蒜味:“路明非,不试试?听说毕业直接进跨国公司,美金结算。”
徐淼淼的声音像往热油里撒盐:“反正你考不上一本,去面试当开眼界呗。哦对了——”他拖长的尾音裹着冰碴,“该不会连面试资格都没捞着吧?”
路明非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,那玩意儿比徐淼淼的龅牙还硬。其实他收到了,就在昨天,加州阳光二栋的防盗门口放着的。
信封里除了烫金通知书,还有这部最新款手机,屏幕上孤零零的通话键像颗等待引爆的炸弹,联系人栏里“古德里安”三个字透着股老学究般的神秘感。
但他懒得说。
说出来又能怎样?举着手机喊“看啊我也有”?像幼儿园小朋友炫耀颗糖,结果发现别人手里攥着巧克力金砖。十七年了,他早学会把得意藏进裤兜,把失落挂在脸上——反正也没人在乎。
人这东西就像旧电池,电量耗尽前总以为自己还能亮会儿。
直到某天发现,你连让别人皱眉的资格都没有。
你坐在教室最后排发呆,看着阳光在课桌上挪过三厘米,就像看着自己溜走的三小时。
别人说你没存在感,可存在感这玩意儿又不是超市货架上的泡面,能随手抓来两包。那些点评你“没存在感”的人,从来没问过你今天想不想吃番茄味还是海鲜味。
路明非突然觉得后颈发僵。就像被踩住尾巴的猫,可他连弓起脊背的力气都欠奉,只想缩在原地装死。
当废物太久是会成瘾的。做错题是因为笨,做好事是因为走狗屎运,在乎的人不是把你当背景板,就是把你当笑话讲。唯一跟自己有点关联的二百五弟弟,居然隔着网络对自己说“夕阳你是个好女孩”——这操蛋人生,连玩弄别人都透着股荒诞。
“没兴趣。”路明非的声音像晒裂的柏油路,硬邦邦的。
“是怕英语跟不上?”徐岩岩的热情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,“华哥说可以托关系……”
“说了没兴趣。”路明非猛地抬头,眼底的疲惫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坠着,仿佛再多点重量就要滴下水来。
赵孟华盯着他这副蔫样,突然觉得像戳破了个漏气的气球,索然无味地挥挥手。跟班们簇拥着他离开时,陈雯雯的座位像块磁石,让他脚步顿了半秒,最终还是带着一身阳光走了。
教室里的议论声像退潮的海水,慢慢露出空荡荡的沙滩。路明非趴在桌上,鼻尖还残留着陈雯雯走过时带起的栀子花香,白裙角扫过桌腿的触感像片羽毛,轻飘飘的,却在视网膜上烧出个白乎乎的印子。
五块钱的干脆面突然味同嚼蜡。
他想家了。想加州别墅泳池里晃眼的阳光,想爸妈在越洋电话里模糊的声线,更想念那个会揪着他耳朵骂“路明非你是猪吗”的苏晓樯。可这些想念就像攥在手心的沙,越用力漏得越快,最后只剩指缝间硌人的粗糙。
“路明非,午饭还没着落?”
清亮的声音裹着阳光落下来时,路明非差点以为是幻觉。他抬头看见陈雯雯站在桌前,白裙上浮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,两张饭卡在她指间轻轻碰撞,发出风铃般的轻响。
“帮老师充卡多出来的,”她把其中一张推过来,指尖与桌面接触的瞬间,路明非看见她指甲修剪得像月光下的贝壳,“食堂今天做糖醋排骨,你上次说过喜欢带点焦边的。”
路明非盯着饭卡上的校徽,鼻腔突然发酸。这操蛋的青春连啃干脆面的自由都要剥夺吗?还有苏晓樯,那个被世界橡皮擦抹掉的暴脾气小天女,到底藏在哪个次元的角落?
“谢……谢谢。”他的声音像吞了把玻璃渣,剌得喉咙发疼。
陈雯雯笑起来时,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:“用完还我就好。”她顿了顿,钢笔在指间转了个优雅的圈,“下午自习课补数学吧?你三角函数的错题本,我帮你标了重点。”
路明非心里咯噔一声。
这贴心劲简直像游戏里的隐藏NPC,不仅记得你爱吃什么,连你技能点加错了都门儿清。后桌男生上周的窃窃私语突然钻进耳朵:“陈雯雯对谁都好,好得像在养宠物。”
现在看来哪是宠物,分明是在精心修剪盆栽,连枝桠该往哪个方向长都算得一清二楚。
“不用了吧,”路明非干笑两声,感觉后颈的汗毛在发烫,“我这脑子,怕不是给你添堵。”
“没关系呀。”陈雯雯歪头时,阳光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,“我最有耐心了。”
她转身回座位的瞬间,白裙角像蛇信子般扫过他的胳膊,轻得像羽毛,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缠绕感。
路明非摸出黑色手机,屏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他突然特想按下那个通话键,问问古德里安教授:你们卡塞尔学院管不管找失踪人口?比如一个被全世界忘得干干净净,却会在他梦里骂骂咧咧的小天女。
这时陈雯雯的钢笔“不小心”滚到他脚边,银色笔帽在瓷砖上转了三圈。
他弯腰去捡时,鼻尖差点撞上她垂落的裙摆,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涌进鼻腔,混合着消毒水的清冽——像医院里精心培育的白玫瑰,美丽,却带着针尖般的警惕。
“麻烦你了。”陈雯雯的指尖接过钢笔时,轻轻擦过他的手背,凉得像块冰。
路明非缩回手,感觉被碰过的地方在发烫。这姑娘绝对有问题,温柔得像裹着蜜糖的捕兽夹,而自己好像正一步步往里面挪。他盯着桌上的饭卡,突然觉得糖醋排骨或许该浇点辣椒酱——太甜的东西,往往藏着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