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海风是最没耐心的听众。
絮絮叨叨的烂话刚出口,就被它扯成雪白的碎末。碎末打着旋儿,飘向远处灰蓝得像哭过的海平面。
路明非跟在楚子航身后,皮鞋底敲着通往餐厅的舷梯金属踏板,“哐当”一声还没落地,钟声炸了。
前一秒还是游轮引擎的闷哼、游客举着冰淇淋的笑闹,下一秒所有声响都被这沉郁的轰鸣碾碎。
世界像被突然按了静音键,只剩那钟声在耳膜上反复碾过。
不是游轮汽笛的尖啸,那玩意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也不是乘客闹铃的琐碎,那是清晨最烦人的蚊子叫。
是青铜古钟特有的轰鸣,像从亿万年岩层里抠出来的震颤,顺着耳膜往骨头缝里钻。
脚下的钢板泛起细密的震动,和上次挡奥丁攻击时,龙文在喉咙里滚过的共鸣一模一样。
楚子航的瞳孔猛地收缩,像被强光刺中。这声音他太熟了——不是储存在大脑皮层的记忆,是藏在骨髓里的回响。
最近一个月,这钟声已经在他耳边炸过两次。每次响起,强烈的困意都会如涨潮的海水,瞬间漫过头顶。醒来时,总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,身边可能是公园长椅,也可能是学院图书馆的地板。
路明非猛地收脚,鼻尖差点撞上楚子航的后背。他下意识挠着后脑勺,指腹蹭过昨天打游戏蹭的薯片渣。
脑内瞬间闪过《星际》里BOSS战的预警音效——红色警报灯转得比这钟声还急,当年他就是因为晚躲半秒,旗舰护盾被轰得只剩血皮。
“不是吧师兄,这破钟声比我们宿舍的起床铃还准时?”他吐槽的劲儿刚提起来,就被突如其来的疲惫按回喉咙里。
“刚摆脱温家的破事,又来这么一出,是嫌我们旅途太闲,给加难度任务了?”
路明非忽然觉得,麻烦这东西和泡面调料包似的,越不想见,越往你碗里飘。
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,连海风都变成黏腻的糖浆,裹着他往困倦里沉。他想抬手抹把脸,手臂却重得像挂了两个灌满水的暖水瓶。
楚子航的脚步也顿住了。黑色风衣的肩线肉眼可见地松弛,这位向来挺拔如出鞘唐刀的师兄,第一次在路明非面前露出疲态。
他抬手按了按眉心,指腹用力到泛白,像是要把那股困意按回去。深棕美瞳后的眼尾泛着淡红,连黄金瞳的锐光都黯淡了几分——这不是简单的疲惫,是身体对钟声的本能下跪。
“第三次了。”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,带着砂纸磨过木头的沙哑,“最近四周,每次听到这钟声,我都会失去意识。”
最短半小时,最长整整一天。
他转头看向路明非,眼神里带着罕见的凝重,“这不是自然现象,是针对我们的某种信号。”
就像猎人捕猎前,总会先给猎物下点迷药。
同一时刻,这声青铜钟鸣像投进深海的声呐,攫住了全球混血种的神经。
卡塞尔学院地下五十米,校董会会议室。橡木长桌旁的十二把座椅,正逐一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。
握着钢笔的校董手指一松,墨水在标着“机密”的文件上洇出黑色的花,像突然绽放的死亡图腾。负责记录的文员趴在键盘上,屏幕上的报告停留在“龙族基因波动异常”的字样,光标还在闪烁,人已经没了动静。
诺玛的红色警报灯在天花板上疯狂闪烁,冰冷的电子音穿透死寂的会议室:“警告!全体参会人员生命体征骤降,心率低于每分钟四十次,脑电波进入深度休眠状态……”
警报声里,没人能按下暂停键。
中国,路明非家乡的丽晶酒店总统套房。泳池里的水碧蓝得像块凝固的宝石,芬格尔正抱着浮板啃鸡腿,油花顺着指缝滴进水里,惊起细小的涟漪。
钟声钻进耳朵的瞬间,他手里的鸡腿“啪嗒”掉进泳池,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。身体像被抽走骨头的软体动物,顺着浮板滑入水中,只露出半截后脑勺,还在随着水波轻轻晃动。
泳池边的躺椅上,弗拉梅尔刚在炼金笔记上画完最后一道符文。钢笔还没合上,眼皮就重重垂下,银白色的胡须贴在笔记封面,恰好遮住了“龙类催眠声波研究”的标题。
诺玛植入酒店系统的紧急提示在平板电脑上弹出,红色的“生命指标异常”字样,很快被弗拉梅尔滑落的手臂挡住。就像很多秘密,刚露个头就被命运按了回去。
昂热正站在落地窗前擦拭古董怀表。镀银的表壳被擦得发亮,映出他鬓角的白发。
钟声响起时,他猛地将怀表按在胸口,黄金瞳瞬间点燃,像两簇跳动的火焰。龙血在血管里奔腾着抵抗那股困意,每一根血管都在皮肤下突突地跳。
他踉跄着扑向办公桌,皮鞋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想要按下紧急联络按钮的指尖,在距离按钮三厘米的地方停住。
雪茄从他嘴角滑落,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烫出一个焦洞,像个黑色的眼睛。老人高大的身躯最终轰然倒地,怀表摔在地上,表盘玻璃碎裂,指针永远停在了下午三点十七分。
时间这东西,有时候比龙类还残忍,说停就停。
路明非想点头回应楚子航,喉咙却被睡意堵得发慌,连“嗯”一声都费劲。他靠在冰冷的舷梯扶手上,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,像条小蛇,勉强撑着他最后一丝清醒。
脑海里忽然飘来段轻柔的调子。
不是游轮上乐队的演奏,也不是游客手机里的歌。像是有人蹲在甲板角落轻声唱,声音软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糖。
“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,也曾指尖弹出盛夏。”
调子缠着他的神经,把他最后的清醒都裹了进去。路明非忽然想起高中时的琴房,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黑白琴键上,有人穿着白裙子坐在那里,手指翻飞间,也是这样软的调子。
意识沉下去前,路明非只剩一个念头——这破船根本不是观光游轮,是移动的麻烦制造机。
而命运这玩意儿,从来不会给你提前退票的机会。
再次睁眼时,刺目的晨光被掐灭了。
像有人突然关了房间里的大灯。
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。
纯纯粹粹的黑,没有星光,没有月光,连自己的手放在眼前都看不清。
空气里全是海水的咸涩,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铁块,刮在脸上发疼。路明非打了个哆嗦,牙齿忍不住上下打颤。
脚下是竹条的粗糙纹路,比卡塞尔宿舍最旧的地板还硌脚十倍。他猛地坐起身,竹筏晃了晃,溅起的水花打在手背上,凉得他又是一哆嗦。
竹筏中央孤零零放着个王座。
跟这简陋的竹筏凑在一起,就像穿着西装啃泡面,怎么看都别扭。
王座的雕花繁复得像蛋糕上的糖霜,鎏金纹路在暗夜里泛着冷光。路明非伸手碰了碰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,那是上好的鎏金,不是廉价的镀金。
“醒了?”
路鸣泽跷着腿坐在王座边缘,一身和路明非同款的休闲外套,却穿出了贵族管家的精致感。他晃了晃腿,鞋底蹭过王座的鎏金花纹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“看来那位的‘邀请函’,比我们想的要准时。”他忽然倾身,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,眼底浮起狡黠的光,“记得有本旧书里写过,‘吃我的肉,喝我的血的人,就常在我里面,我也常在他里面’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路明非瞬间变僵的脸,轻笑出声:“听起来是不是像某种惊悚的献祭仪式?”
他没等路明非反应,又靠回王座,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扶手雕花。“可你瞧,有些‘馈赠’本就带着这样的印记。”
“比如某个小姑娘,明明前阵子还在为体能测试发愁,跑八百米都要喘半天,现在却能稳稳握着船桨穿过黑海的乱流。”
路鸣泽的声音软得像裹了蜜:“你以为是卡塞尔的药剂管用?还是她天生藏着潜力?别傻了,是你递出去的‘血肉’,给了她踏进来的资格。”
“你的权柄,从来都藏在这些‘不经意’里,就像糖藏在奶里,看着普通,尝起来却甜。”
路明非揉着发沉的太阳穴,刚要开口追问“哪个小姑娘”,目光扫过海面时顿了顿。
脑内的混沌突然被这景象劈开一道缝——这场景他见过,在梦里,也在现实里。
还是那片被墨汁浸透的黑海,黑得纯粹又粘稠,连星光都能吸得一干二净。只有极深的水下藏着细碎磷光,像沉底的游戏币在缓慢呼吸,一闪一闪的。
那些零星漂浮的小船也没换样,从独木舟到中世纪木桨船,静得像被冻在琥珀里。船上的人影僵着不动,跟NPC卡了bug似的,保持着同一个姿势。
不用抬头也知道,头顶没有天空,是那片巨大的深色天幕。边缘泛着淡灰雾,暗红云絮慢慢飘着,没风也能自己动,活像某种生物在吐息。
路明非忽然觉得,这地方像个巨大的倒扣着的碗,他们都被困在碗底。
海风突然变烈,咸腥味往鼻子里钻,呛得路明非咳嗽了两声。他顺着风望过去,黑海尽头还是那棵巨树——说是世界树的倒影,每次看都让人心里发沉。
树干粗得能塞下几十艘游轮,枝桠往天幕伸,永远是半枯半荣的鬼样子:左侧焦黑如炭,树皮裂得掉渣,像被雷劈过;右侧却冒出新绿,嫩芽从裂纹里钻出来,半透明的新叶晃着,叶脉里的淡金光像掺了碎金子。
“说了多少次,这不是真的世界树。”路鸣泽跳下王座,走到竹筏边缘蹲下身,指尖在漆黑的海面上一点。
一圈磷光应声而起,像投入水中的荧光棒。“但每次都能把倒影拉得这么真,那位倒是没偷懒。”
路明非顺着他的目光瞥了眼。世界树的根须扎在黑海深处,半枯半荣的须子在水下织成网,偶尔漏出的金光转眼就被黑吞没,像扔进煤堆的金箔。
竹筏正顺着海流向巨树飘,那些原本静止的小船也动了,齐齐转向他们——这场景路明非早习惯了,就像每次副本加载完成,所有怪都会自动锁定主角。
他叹了口气,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“拉仇恨”的体质。
“路明非!”
两道叠在一起的女声刺破黑海的寂静,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,像两根被拨动的琴弦。
路明非猛地转头,看见两艘小木船朝竹筏划来。
柳淼淼的船刷着柠檬黄漆,船舷上画着粉色彩绘波点,像块会动的奶油蛋糕。她扎着珍珠发圈的马尾辫晃得厉害,双手握着浅粉色船桨用力划,奶白色针织开衫被海风掀起来,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。
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,连鼻尖都透着粉,像刚跑完八百米的小丫头。
陈雯雯的船是米白色的,船沿摆着两盆开得正好的白色雏菊,花香混着海水味飘过来,清新得像雨后的草地。
她坐在船中央,黑长直发丝贴在脸颊,平日温柔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,像藏着星星。手腕轻转带动船桨,动作优雅得像在跳圆舞曲。腿上放着本卷边诗集,帆布书袋压在上面,露出半截蒲公英书签。
“路明非!你没事吧?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柳淼淼将船停在竹筏旁一米远的位置,不敢再靠近分毫。她隔着水面大喊,声音急得像要哭出来,握船桨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。
船桨在水面上拍打出细碎的水花,“刚才突然被拉进这个鬼地方,四周全是黑的,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!”
她身上的奶香顺着海风飘过来,和平时练琴时一模一样。路明非忽然想起上次在琴房,她也是这样急着递牛奶,说“练琴饿了吧”,指尖的薄茧蹭过他的手背——那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,当时他还吐槽“比我的游戏手柄还糙”。
可现在想起那触感,却觉得比任何安慰都实在。
陈雯雯划着船与柳淼淼的船并排停下,两船间距恰好能让她看清对方发抖的侧脸,却无法触碰到彼此。
她垂眼时睫毛还在颤,声音穿过海风传来:“我们都想起来了。上次在这个空间,看到你和酒德麻衣……”
那些被遗忘的片段,像被解冻的冰,慢慢融化成清晰的画面。
她抬眼看向路明非,目光瞬间软下来,像被阳光晒化的黄油。“那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现在安全吗?有没有受伤?”
路明非忽然觉得,被人惦记的感觉,就像冬天揣在兜里的暖手宝,不算轰轰烈烈,却让人心里发暖。
路明非愣了愣,才发现两人眼底都有“记忆归位”的清明——不是初见黑海的茫然,是真的想起了那些被尘封的片段。他挠挠头刚要开口,柳淼淼已经转头看向陈雯雯,指尖下意识轻点船舷。
那是她练琴时打节奏的习惯,手指在琴键上跳惯了,空着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动。
“雯雯,你的身体怎么样了?”柳淼淼的声音软下来,像棉花糖泡了水。她试图朝陈雯雯的方向伸过手,指尖却在距离对方船舷半尺处被无形的力量阻隔,像撞上了透明的玻璃墙。
“上次在医院看你还躺着,脸色白得像纸,我差点天天往医院跑,都快被护士姐姐当成可疑人员了。”
“已经好多了。”陈雯雯拢了拢耳后的碎发,唇角弯出浅弧,像新月挂在天上。“在现实里早就恢复意识了,就像被春雨浇过的幼苗,慢慢缓了过来。”
她晃了晃手里的诗集,蒲公英书签在夜风中轻轻动:“学院说会用炼金术配的修复药剂,能把之前受损的身体彻底调理好。我都开始重新抄诗了,比以前有精神多了。”
“那就好!”柳淼淼拍了下手,突然仰起脸看向路明非,眼里闪着小得意,声音都拔高了些,像得了奖状的孩子。
“对了,我现在也是卡塞尔的人啦!虽然还是新生,但体能测试都过了!不像你,只挂着个名儿,连学院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。”
“可以啊淼淼,深藏不露。”路明非挠着头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哪像我,纯属编外人员,混吃等死型。”
话音刚落,右侧海面传来深棕木船划破水波的声音,“哗啦”一声,像有人撕开了厚重的幕布。
楚子航坐在船中央,膝上横放着那把妖刀村雨。深棕美瞳遮不住眼底的笑意,向来挺直的肩线松了些,少了几分冷硬,多了几分人气。
他指尖轻叩刀鞘,节奏稳得像节拍器。“看来你的‘红颜知己’都到齐了,路明非。”
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调侃,像冰面上开了朵小花。
楚子航的话音刚落,左侧海面就传来刺耳的“哗啦”声——木桨刮擦着某种坚硬的东西,像指甲划过黑板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老唐叼着最后一片薯片,翘着二郎腿坐在银质小船的船尾。船身铺着深绿色天鹅绒坐垫,刻满流转的炼金符文——那是夏家花了三年才从古籍里复原的稳定法阵,此刻却在他屁股底下被压出褶皱,边缘还沾着他刚蹭上的薯片渣。
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连帽衫,袖口磨出毛边,戴了半副沾着机油的线手套。指尖的橙红色薯片粉蹭到天鹅绒上,像在华贵的锦缎上按了个脏手印,看得夏绿蒂船舱里的侍女都倒抽冷气,估计心疼得快哭了。
老唐嚼着薯片,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颗核桃的仓鼠。他盯着竹筏上的路明非,突然想起上次在卡塞尔食堂,这小子抢了他最后一根烤肠,理由是“师兄要让着师弟”。
现在看来,这小子走到哪儿都不缺人惦记,比他收藏的限量版泡面还受欢迎。老唐撇撇嘴,觉得有点不公平——他的泡面可不会主动凑过来。
“哎,前面的船等等!”老唐把薯片渣咽下去,挥手喊,声音里满是自来熟的热络,像在菜市场打招呼的邻居。
“这破地方导航都失灵了,连信号都没有,你们知道往哪走不?”
他的声音刚落,周围的海面瞬间炸了锅。
不再是单纯的恐惧退缩,而是混杂着贪婪与忌惮的骚动,像被捅了的马蜂窝,嗡嗡作响。
左侧一艘装饰着银狼徽章的快船突然逼近,船主探出身,声嘶力竭地喊:“诺顿大人!在下提尔·拜伦,我族愿以三座炼金工坊相赠,只求能追随您左右!”
那语气,虔诚得像信徒见到了上帝。
“拜伦你也配?”右侧立刻传来冷斥,范德萨家族的船舷上架起特制弩箭,箭尖泛着针对龙类的银蓝色光芒,像淬了冰。
“龙王就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,别来搅乱混血种的秩序!”
老唐皱了皱眉,把空薯片袋随手丢进海里。薯片袋刚接触水面,就被黑海的海水瞬间包裹,连一点涟漪都没泛起——这场景他好像见过,上次把泡面汤倒进实验室的炼金池,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就没了。
他忽然觉得,这黑海比实验室的炼金池还邪门,什么东西都敢吞。
他对周围的拉拢与敌视视若无睹,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粉。那些人喊的“诺顿大人”让他迷糊,就像上次夏绿蒂拿着古籍上的龙王画像问他“你觉不觉得这人和你很像”。
他当时只觉得画像上的家伙太凶,眼神跟要吃人似的,不如他的泡面好吃。
一道黑影如利剑般从船舱阴影里窜出。管家站在船舷边,燕尾服绷得紧紧的,像拉满的弓弦。戴白手套的手攥着手杖,指节泛白——手杖顶端的宝石里,炼金法阵亮着刺眼的蓝光,龙文在光芒中扭曲,像被激怒的小蛇。
“止步!”管家的声音比黑海的海水还冷,“罗纳德·唐先生,您身上的气息,让这艘船很不适。”
就像冰块靠近了高温的炉子,本能地想要躲避。
“什么气息不气息的?”老唐抬脚踏在自己的船板上,鞋底的泥点蹭在船舷内侧,留下深色的印子。他朝着船舱方向扬了扬手里的泡面袋,“我跟你们家小姐是朋友,上次她那宝贝烧瓶吊坠裂了,还是我远程指导她用银汞齐补好的,忘啦?”
他晃了晃皱巴巴的塑料袋,一脸惋惜:“本来想给她带包新口味的,路上饿了就剩这点了,回头再补。”
手杖横在老唐面前,蓝光骤然暴涨,空气里响起细微的爆裂声,像过年时捏碎的鞭炮。老唐浑然不觉,只是挠着头往船舱里瞅——夏绿蒂坐在铺着蕾丝的坐垫上,银发用珍珠发箍束着,指尖捏着的银质烧瓶吊坠被攥得发烫。
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真丝长裙,裙摆垂在船板上,连褶皱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精致。和老唐那身“流浪汉行头”凑在一起,像古典油画里混进了卡通人物,违和又奇妙。
他突然想起上次修复这吊坠时的场景。青铜碎片在他指尖发烫,龙文自发浮现,像活过来的虫子。夏绿蒂站在视频那头,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配方的炼金师,连呼吸都带着兴奋。
当时他还吐槽“这破石头还挺烫”,现在看来,这吊坠在她手里,比他的限量版巧克力还宝贝。
“诺顿大人!别理这些守旧派!”提尔家族的人还在喊,声音都喊劈了,“跟我走,您想要的炼金材料我都能找来,就算是龙类的逆鳞,我也给您弄到手!”
老唐被吵得烦了,朝那边挥挥手:“别嚷嚷,我耳朵快被你震聋了。我就问个路,顺便跟夏绿蒂说显影剂的事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那玩意儿比泡方便面还简单,就差两度水温的事儿。”
船舱里的夏绿蒂终于动了。她猛地回神,指尖因用力而掐进掌心,淡紫色的瞳孔里先是闪过惊恐——这个连泡面都舍不得多买的男人,居然是传说中毁天灭地的炼金之王诺顿?
他接近自己,是为了夏家的古籍,还是想利用她的炼金术?无数念头在脑子里打转,像乱了套的齿轮。她甚至想让管家立刻启动船底的防御法阵,把这个危险分子轰出去。
可当目光落在老唐那双沾着机油、却能随手画出完美龙文的手上时,她又犹豫了——上次他只看了一眼她卡了半年的实验数据,就随口指出“溶剂沸点差两度”,那可是整个炼金部都没发现的关键。
“管家,让开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指尖依旧死死攥着吊坠,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疼。
她示意管家退回船舱,自己则操控着小船往老唐的方向挪动半米,停在彼此能清晰对话却无法触碰的距离。“我知道他是谁,但他现在没有恶意。”
“小姐!他是……”管家急得声音都变了,在他眼里,老唐就是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。
“我知道。”夏绿蒂稳坐在自己的银质小船里,与老唐的船保持着半臂间距。真丝裙摆被海风掀起一角,她下意识拢了拢,像是在维护最后的体面。
“炼金之王,诺顿。”
她曾为自己学了十几年的炼金术不及对方随手为之而辗转难眠,觉得自己像个笨学生,努力了很久却连老师的衣角都摸不到。此刻看着老唐嘴角还沾着的薯片渣,突然觉得荒谬又恐惧。
这个能轻易颠覆整个炼金界的男人,刚才居然在问她“显影剂做没做好”?他到底是真的没把龙王身份当回事,还是在故意试探?
那不是天赋的差距。
是人与神的距离。
是混血种与龙王的天堑,像隔着无法跨越的银河。
“你随口说的符文改良方法是对的,”夏绿蒂从口袋里掏出银皮笔记,对着老唐的方向举了举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这本用特制龙皮纸做的笔记价值堪比一艘小型游艇,是她的宝贝。
“但那是属于‘王’的智慧,不是我能觊觎的。”她话这么说,却没把笔记收回去,目光不受控制地往老唐的手瞟——就是这双手,曾隔着屏幕指导她用烧红的铁丝修复了古董吊坠。
老唐彻底懵了,他挠着头朝夏绿蒂的船喊:“啥王不王的?你今天咋怪怪的?上次你还追着给我发消息问硫汞转金的秘诀呢,比追新剧还积极。”
他往前探了探身,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,差点失去平衡摔进海里。“那显影剂你到底做出来没?我真想起个窍门,用废旧的炼金坩埚烧溶剂比烧杯快多了,还省钱。”
黑海深处的礁石阴影里,夏弥嚼着口香糖,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
她隐在水色与雾气中,龙类的竖瞳盯着竹筏上的胖子,心里把自家哥哥们吐槽了个遍:“真是服了,芬里厄是天生智力跟不上,好歹情有可原;你倒好,明明是初代种里最会算计的,怎么一转世脑子就缺根筋?”
她踢了踢脚下的海水,看着那些为诺顿争得面红耳赤的混血种,嗤笑出声:“一群跳梁小丑,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碰龙王的力量。”
这空间的规矩她清楚——离开就忘,回来又记。不然她真要被诺顿这副“缺心眼”的样子气到现形,上次这蠢货居然把康斯坦丁的鳞片当成“好看的石头”送给夏绿蒂,还好那姑娘没认出。
恰在此时,阳光穿透了黑海天幕。
老唐指尖的薯片粉被照得格外清晰,银质船身的阴影里,他的倒影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——那是龙类的特征,像烧红的铁丝浸过水,隐隐透着灼意。
夏绿蒂猛地别过脸,心脏还在砰砰跳——她刚才居然真的被这个“糙汉”的话吸引了。可当听到老唐絮絮叨叨说“废旧坩埚省钱”时,又忍不住想笑。这就是龙王吗?和她从小听到的“威严可怖”的传说完全不一样。她深吸一口气,将银皮笔记卷成筒状,用力朝老唐的船抛了过去,笔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精准落在老唐面前的船板上,“笔记你拿着,上面有我验证的实验数据。显影剂还差最后一步,你的窍门,不妨说说看。”
输给诺顿,从来不是天赋不够。
只是对手,本就是站在炼金术顶端的神。
她抬眼看向老唐,眸子里没了疏离,只剩棋逢对手的坦荡,隔着水面高声说道:“笔记你先看着,有不懂的地方我们隔空说。显影剂的窍门,你赶紧讲。”
老唐接住笔记,翻开看到密密麻麻的批注,眼睛瞬间亮了,像捡到宝贝的流浪猫。他蹲在船板上,用沾着机油的手指点着笔记内容,朝夏绿蒂的方向大喊:“哎你这记录比我清楚多了!其实关键在溶剂温度,上次我说差两度,是因为烧杯散热快,换成坩埚……”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,黑印子在空中划出模糊的痕迹,夏绿蒂看得眼皮直跳,却忍不住倾身认真倾听。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完全没注意到提尔家族的船已悄悄靠过来,范德萨家族的弩箭对准了提尔继承人的后背。
管家悄悄收了手杖,蓝光隐去。他站在船舱门口,看着自家小姐隔着水面与那个“流浪汉”高声探讨炼金术,真丝裙摆沾了船板的灰也毫不在意,无奈地叹了口气——这位龙王大人,大概是用“泡面和炼金术”,征服了他们眼高于顶的小姐。
夏弥在暗处叹气,嚼着口香糖转身往深海游去,嘴里嘟囔着:“下次再来,但愿你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。”
海风卷着老唐的喊声和夏绿蒂的追问飘远,混着远处混血种家族的争执声。路明非靠在竹筏边缘,看着眼前这幕隔着小船互动的奇妙场景,突然觉得这黑海也没那么讨厌——至少这里的麻烦,比现实里的温家有意思多了。
所谓命运,大概就是你躲进厕所,它还能从通风管里递纸过来。路明非想着,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塞进嘴里,甜味在舌尖散开,像把刚才的困倦都冲跑了。